新加坡不讲意识形态,只讲共享价值。它把自己的文化,与宪政制度结合,是亚洲第二个把东西方文明结合得最好的国家。我认为,日本是第一个把自己的传统文化和西方政治民主结合得最好的国家。日本并非是完全的西式民主。日本结合了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和西方的民主宪政。自民党内部的派系能够达成共识和传统文化分不开。日本政治人物也勇于承担责任,这也是传统文化的一部份。新加坡领导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也走出了具有自身特色的一条政治道路。制度移植在新加坡没有发生,所发生的是制度创新。
美国的制度已经经历了两百多年了,已经生根了,谁也毁灭不了。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很多民主政体的运作很有问题,成了社会不稳定的根源。本来民主的精神就是相互妥协的,但这些国家往往相互攻击。在亚洲,很多国家实行民主已经有很多年,但政局还是那么乱,社会经济也不发达。新加坡避免了很多发展中民主国家所走过的弯路。制度创新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很大的作用。然而新加坡也提出了“后李光耀时代”的问题。我自己的判断是,在“后李光耀时代”,李光耀时代所确立的制度正是确保这个制度延续性的制度保障,同时这个制度里也包含着巨大的制度创新精神。 新加坡在很多中国知识分子眼中,是个异数。因为常识告诉我们,一个国家不民主,不让人民充分享有监督政府的权利,政府就必然堕落为人民的老爷,就不可能使政府廉洁勤政,建立一个文明和谐的社会。新加坡却让我们无话可说:它相信权威主义、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没有充分的新闻自由,建国40年来,一直由人民行动党一党执政,父亲可以传位给儿子;但它同样很文明,没有人随地吐痰,拥有洁净的空气、优美的环境,人民享有很好的福利,老百姓至少看上去生活得很幸福。
曾经,我们很想把中国搞成一个“大新加坡”。比如中国老百姓对官员腐败非常痛恨,而新加坡政府的廉洁程度比较高,为什么呢?原因是新加坡公务员的工资水平高,就用不着搞腐败了。这条经验非常容易学,要想让我们国家的公务员廉洁,只要给他们加工资、加福利就可以了。
中国公务员确实常常加薪,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出公务员加薪和他们的廉洁程度有直接关系。是因为我们加薪加得还不够多,还是这条新加坡经验不适合“中国国情”?遗憾的是很多人没有搞清楚。
新加坡确实是一个奇迹,尤其是华人社会的一个奇迹。 国内对于新加坡经验的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这些直接或者间接的报道,大都是断章取义的,多年来,只让人知道一面,而没有让大家了解另一面。公众所接受的信息经过了不负责的过滤。
如果一位部长在大选中落选,那他什么也没有了。部长薪金看起来很多,但这是全部收入,再没有其他收入,也没有其他任何特殊待遇,连住房都得和普通市民一样,到市场上购买。
另外,新加坡的政府中公私分得很清楚。有一件事对我震撼很大。一位新加坡部长应邀来北京办公务,有点空闲时间,想看看北京有特色的景点,我介绍了一处。部长一行4人要打车过来,我说,还是我开车去接吧。我跟部长开玩笑说,能给部长开车,对我是不可想象的事。
相对于新加坡的整体富裕程度来说,如果以中国作为参照系,新加坡的官员从自己岗位上获得的利益并不算高。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新加坡的官员并不是借助政府权力和关系网才变得身价倍增。通常,他们在进入政府之前就已经是富人,能够获得很高的薪酬。比如,一个原来能在企业得到300万元年薪的人,进入政府获得100万元年薪,对他而言,这只能算是一个比较体面的收人,而不能算是高收人。这些人该有的都有了,本来就是社会公认的精英,进入政府的初衷,往往就是为了回报社会。 新加坡确实是权威主义,但他们的权威主义和我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新加坡的新闻界不敢随便批评政府,但他们的政府并不会直接干预新闻运作,而是通过事后法律起诉,比如告人家诽谤罪,以公开答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另外,当媒体公开批评政府官员时,政府往往不采取封杀措施,而是主动曝光,向社会全面披露,有问题就主动检讨、严肃处理,没问题也向社会作详细解释。 对于新加坡的成就,有两种观点,一种归功于儒家传统和“东亚价值观”,一种则认为是因为“经济透明和法制严明”。
新加坡的政府官员往往都受过西方高等教育,他们的领导人多出身资产阶级,并且大多是受过剑桥教育的大学生。在新加坡,下层人一般说中国话,比如你坐出租车,或者在小摊上吃馄饨,你和老板用华语交流完全没有问题;但你到政府办事,大家说的都是英语,好像一下子切换到另一个系统,你似乎在和一帮黄皮肤的欧洲人打交道。
儒家传统和价值观当然也发挥了部分作用。“选贤与能”可以算是儒家的。人民行动党标榜自己是一个由精英分子组成的政党,包括李光耀在内的领导人,也确实是一批受过西方系统教育和熏陶的精英,所以,能够成为人民行动党党员,在新加坡代表一定的社会地位。 要有效集中权力,维持权力和使用权力,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权力要有载体,需要有组织结构。新加坡的人民行动党是个精英党。党员分干部党员和普通党员两部分。普通党员不多,干部党员更少。社会上大家感觉不到党的存在。党是隐性的,是政治领域的“看不见的手”。就是说,政党是融于社会的。实际上,政党必须是社会的一部分,是社会的精英部分。这是列宁主义政党的要点。政治人物来自民间。如果政党变成了脱离社会的自成一体的既得利益集团,那么这个政党就会处于危机之中。
新加坡尽管是一党执政,但政治体系是向社会开放的。从建国开始,新加坡的领导人就意识到,在一个没有任何资源的国家,政治人才是国家生存、发展和提升的关键。在西方发达国家,最优秀的人都去经商。新加坡要把这些最优秀的人来从政。因此,执政党很重要的一个功能就是扮演“伯乐相马”中的“伯乐”,在全社会、全世界寻找优秀人才。
在新加坡,政府的官僚系统公务员是内部选拔的,但其政治精英,很多是社会为执政党培养的。或者说,很多政治领袖都不是执政党自身培养的,而是从社会吸收进执政党的。在上世纪70年代,人民行动党吸收了后来成为总理的吴作栋和副总理的陈庆炎。在80年代和90年代,又吸收了已经在职的总理李显龙和副总理黄根成等精英人才。这些领袖人物在成为执政党领导人之前,都是社会各方面的精英人才。他们在哪个领域成功了,执政党才邀请他们入党,为国民服务。所以,在新加坡很少有“党龄”一说。今天不是党员,明天党需要你了,你就可以成为党员。这就解决了很多列宁主义政党党内论资排辈的问题。列宁主义政党的本质就是要吸收社会的精英,但在列宁主义政党成为组织之后,往往会演变成为既得利益集团。新加坡有效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解决方法就是维持政党的开放性,向社会开放。 新加坡本身是一个很小的城市国家。人民行动党议员都要定期和选民直接见面,讨论他们所关心的问题,这就把执政党内和社会结合起来。如果代表、委员们没有和社会连接的有机机制,都不跟老百姓发生直接的关系。如果这些代表和社会、人民是没有直接的联系的,那么他们如何能代表人民的利益呢?
新加坡把民主和一党执政制度很好地结合起来。西方人说新加坡是非自由的民主,但名称并不重要,关键是民主要能够产生一个好和有效的政府。在西方国家,民主政治能够有效运作获益于民主化之前的基本国家制度建设,也获益于比较高的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在亚洲,一些国家和地区在能够确立基本国家制度和取得社会经济发展之前,受各种因素影响而民主化。民主政治因此经常出现问题。尤其是,民主政治具有不可逆转的性质。一旦民主化,很多基本国家制度就很难建立起来。这就有可能使得这些国家长期处于弱势地位。
应当强调的是,任何政治制度都有可能出现一个好政府。中国古代也出过好皇帝和好政府,但那是靠一个领导人的个人素质。领导人好,政府就好,个人的因素扮演了主要作用,缺乏制度性的保障。新加坡是用民主制度来保证这个好政府的。执政党必须通过五年一次的“大考”,即大选。因为有很多反对党存在,尽管他们很小,但也构成良好的竞争压力。反对党本身对执政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制约,在国会里只有少数几个名额。但如果人民不满意执政党,在原则上在大选时是可以支持反对党的。因此,执政党始终有压力。执政党的执政行为必须让多数民众满意。
同时,要保障真正的人才被录用。新加坡的一些官员,他们在进入政治之前,都是对政府持批评态度的。但是执政党很开放。政府需要的是具有建设性批评的人。只要批评得有理,执政党就会使用他们。执政党最不喜欢光会讲好话的庸人。你有能力,有业绩,有建设性意见,党都可以把你吸纳进来。如何保持政权的开放性,代表社会利益,这是执政党要解决的问题,否则执政党本身就会演变成既得利益。
执政党要代表人民的利益,这很重要。在这一点上,新加坡政府做到了很多发达的民主国家做不到的事情。新加坡政府的立国精神是民本主义,地地道道的中国传统精神。在很多地方,人们对政府和市场的作用、对资本和人民的作用争论不休。但新加坡很好地处理了这些方面的平衡。新加坡政府在“亲商”和“亲民”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亲商”也就是亲商人,重视资本的作用。 政治可以集中,权力可以集中,但必须保证这些掌握权力的人,必须是社会上最优秀的人。这是新加坡领袖的重要考量。在民主政治中,反对党的作用是能够制约执政党,但也存在着其他更加有效的制约措施。上面说过,对新加坡执政党最有效的制约并不是反对党,而是社会,也就是人民。
应当指出的是,选拔不是指定,选拔就是党内民主、党内竞争。对新加坡的领袖人物,人民行动党的党内认同很重要。李光耀曾讲过,在吴作栋和陈庆炎之间,前者并不是他的首选。但党内支持吴作栋,最后是党内精英认同而不是个人认同起了作用。
保证候选人的品质、才能,老百姓投票才有意义。这点新加坡做得很好。议员要选举产生。比如,把一个在某个领域做得很好的人注册到一个特定的选区,让老百姓选举你。他是先有社会认同,再有政党认同的。党外做得好的,会被党直接吸收进来,所以他很容易当选。
新加坡也在作政治改革,主要是为了更多的民主,增加反对党在国会内的比例。新加坡总理李显龙说,这个改革是为了维护政治稳定及保持民众对政府强而有力的授权。新加坡决定修改选举条例,将反对党在国会的保障席位,即非选区议员的席位,由最少3个增至9个。不论反对党候选人的得票多少,在国会都有最少9个席位,令反对党在国会的比例增至两成。新加坡政府强调指出,比例代表制不会是政治改革的选项,否则会出现弱势政府。就是说,发展更多的民主并不一定要学习西方。西方的很多做法在理论上比较公正,但在实际上并非如此。西方的很多做法并不符合亚洲国家。新加坡所作的精神就是在体制内提供给不同的利益和声音以更大的空间,在体制内消化和协调不同利益。